终身误(三)(2 / 2)
跟同龄孩子比起来,她似乎过于瘦弱了些,像只干巴巴的小老鼠,穿的衣裳也极不合身,补丁撂补丁,虽然浆洗得很干净,却掩饰不了她的拮据,孤儿寡母讨生活,日子总是过得分外艰难的。
孙沉影将孩子拨去身后,警惕地看着他。
谢翊收回目光,淡淡道:“你的女儿生得很好看,是像你还是像她爹爹?”
“这与你无关……”
“他要成亲了,”谢翊径自打断她,“和我姐姐,整个金陵——不,整个江南最富有的小姐,他早将你们母女俩抛去脑后,只一心记着自己的荣华富贵,这样负心的男人,值得吗?”
孙沉影怔了许久,随后低头一笑。
这个笑容的美丽无法描述,只是突然让人明白了,为何她曾经会名动苏杭。
“谢公子,你爱过一个人吗?如果你爱过,就会知道真正的爱是不问值不值得,只要他过得好,便足够了。”
她拿起那只钱袋,双手奉上:“画被污了,卖不了,公子收回去罢。”
谢翊并没有去接:“拿着罢,为你的孩子买身衣裳。”
他不顾孙沉影僵硬的面容,转身离开,走出没多远,身后传来孩子的呼喊声,他转身,看见小女孩磕磕绊绊地追来,怀中抱着一卷画轴。
“大哥哥……娘、娘亲说……给你。”
她年纪太小,说话还有些词不达意,吃力地垫着双脚,将画轴举高,递给他。
谢翊将画轴打开,只见是一幅泼墨山水画,难得没有被玷污,画的是西湖冬景,画上的断桥、孤山、残荷相映成趣,极富意境,左上还题了散文,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,是张岱的《湖心亭看雪》,只摘抄了一二句:
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,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,湖心亭一点,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
“多谢,但我不能要。”
他揉了揉小女孩细软的头发,将画轴还给她,转身走了,徒留小女孩呆呆地站在原地,望着他撑伞离去的背影。
那时的他不会想到,这双稚嫩的眼睛,将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心里,一记就是很多年。
谢柔出嫁的前夕,他喝得烂醉如泥,冲入她的房间,将她按在床上,狠狠地亲吻下去。
这是他十八年来从不敢做的事,也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妄想,从年少时谢柔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,他就知道自己想要得到这个女人,对她的渴望快要将他逼疯,他吮着她肩颈那块肌肤,激动地浑身颤抖,谢柔没有给他丝毫回应,只是淡淡地推开他。
“你醉了。”
“我没醉!”他红着眼道,“求求你,别嫁给他!如果你一定要嫁人,为什么不嫁给我?”
谢柔怔了怔,了然笑道:“想女人了?也是,你也长大成人了,改日让不平带你去趟小蓬莱。”
“我不要别的女人!我只要你!”
她的脸色沉下来,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:“别闹了,你是我弟弟,亲弟弟。”
他无力地放开她,这才明白,曾经他最渴求的关系,到头来成了一道恶劣的诅咒,她用“姐弟”这个名义,画地为牢,将他紧紧地束缚了起来。
他失魂落魄地离去,走到门口处时,被她叫住。
“阿翊,明日我大婚,你会来罢?”
他没有回答,几乎是落荒而逃,在秦淮河边,遇到了同样在喝酒的吴不平,他们坐在小舟上,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。
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。
秦淮河的夜色迷离动人,岸上传来丝竹箫管之声,他们仰躺在船板上,看着漫天星河,吴不平忽然道:“小子,原来你喜欢你姐姐啊。”
他惊得坐起身,吴不平眯着眼,看他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,笑得像只偷腥的狐貍:“别怕,我不会告诉别人的,谁能不爱谢三娘啊……”
她拍着船舷,荒腔走板地唱起了歌。
鬼知道她唱的什么东西,破锣嗓子难听到极致,眠花宿柳的嫖客们推窗大骂,吴不平与他们对骂,她骂起人来顶十个市井泼妇,一个脏字不吐,却能骂得人七窍生烟,恨不得就地投胎转世。
谢翊纵声大笑着,眼尾却悄然滑下了眼泪。
第二日,他被阳光晒醒,吴不平已不见了踪影,她一贯来无影去无踪,行囊一背就去游历了,下回寄信来时,已到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。
宿醉令他头痛无比,他按着胀痛的太阳xue,缓缓坐起来,发现身下压了一张烫金请柬,显然是吴不平留给他的。
他后知后觉地记起来,今日是谢柔出嫁的日子。
一路狂奔,他回到乌衣巷,阖府的下人因为他的出现而谢天谢地,他被众人推进房间,满室的红烛红帷帐,刺得他双眼也发红了。
谢柔穿着一袭红罗销金裙,是她从来不会穿的大袖款式,她坐在铜镜前,回头朝他望来,已经上好了妆,长眉入鬓,乌发红唇,一双翦水秋瞳,含着浅浅笑意。
“来了?我就知道你会来。”
他屏住呼吸,一步步走过去,喜娘将盖头交到他的手里,他颤着手,替她盖上盖头,遮住那双灵慧的眼睛。
在其他人的帮助下,谢柔趴上他的背,她那么轻,两手搭在他的肩头。
周围人都在笑,爆竹声中,他背着她出门,谢宅很大,通往花轿的路很漫长,不知何时,他的眼眶已经充满泪水,模糊了他的视线,他多希望,这条路长到没有尽头,他不用亲自将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。
一只手伸出来,蒙住他的眼睛,掌心清凉,贴着他的眼皮,带着一些潮意。
“阿翊,姐姐走了。”
他眨了下眼,一滴泪珠恰好滚进她的掌心。